海水扬波

玉扳指

     我是金陵戏台的常客,去多了总与他不期而遇

  偌大席位上,观众寥寥无几,不论戏唱的好坏,他正襟危坐,若有所思,指腹时不时摩挲大拇指上一枚玉扳指。

        散了场,他依旧沉浸戏中,恍惚回味。我踌躇再三,鼓足勇气走上去,您很喜欢听戏

  他笑道,不瞒你说,我打小学这门。

  哟,那您是专家了。我注意到玉扳指翠色欲滴,年久而色泽温润

  他扬起手凝神端详,缓缓道,这扳指,原本不是传给我的……



  师傅传衣钵时,在我与师弟间犹豫不决

  我嗓音浑厚,一手棍花舞得刀枪不入,水拨不进,师弟嗓音高亢嘹亮,一手兰花指,引得女子们如痴如魔地模仿,金陵戏台缺任何一个,都没法珠联璧合

  最终师傅传给师弟,叮嘱,务必传承下去,丢了手艺,可要断子绝孙。

  师弟伸手捧住玉扳指,磕了头。


  金陵戏台易主的次年,日军的铁蹄遍布金陵城池

  我逃出城,师弟孤零零地坚守戏班。

  戏服烧破,他一针针缝补,牌匾烧毁了,他一刀刀刻进门楣,没有观众,他翻开戏折子,寂寞庭院,婉转戏腔悠悠不绝地缠绕梁上,久久不断。

  连唱数日,一辆黑轿车在门口停驻

  和屋里,绿衣的日军坐满榻榻米,他走上台,旁若无人地挥袖,收音机里的天皇广播,隐约传出他被电磁干扰的滋滋戏腔

  我不敢相信,共党突袭,趁着夜色潜入戏班。他染上恶嗜,吞云吐雾,烟雾袅袅后的面色蜡黄,原本清澈的嗓音沙沙如漏斗

 

  看见我,他激动地起来,拥抱。我推开,质问为什么

  师傅说过,要传承下去。他轻描淡写

  哪怕是日本人,也是愿意学的。

  我劝他逃出去,他却婉拒,还说日军军官极其欣赏他,不但派人跟随他学,还要他大办一场,冲冲喜。

  话音未落,咣的一声,他右边脸颊上印了鲜红的五指印。

  争执惊动了屋外的狼狗,它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,夜色幽蓝,阴风阵阵,车辇如惊雷滚滚

  暴雨冲掉了标记,我迷了路,士兵越逼越近,我越退越后,索性往黑不见底的深潭跳

  醒来却发现,那玉扳指躺在口袋里,像明亮的绿眼睛。

  

        一户农夫收留了我,告诉我昏迷的几个月期间,金陵城再次易主。

  他穿戴隆重,婀娜水袖一招一展渐渐迷乱人眼,醉徒们嚎叫着,将狂欢延续到末日。

  无数只胳膊攀上戏台边沿,他沉着地从袖管掏出一管弹药,抛向大殿中央。

  那夜的金陵台,富丽堂皇到了极点,溶溶金光耀亮了半边天,恍若佛祖普度众生。

  听到信号,城外围得水泄不通的共军撞开城门。



  我发了疯要去寻他的尸骨,却摔下床,成了狗啃泥。

  他释然一笑,右腿下半截的裤管空荡荡。

  建国后我左思右想,还是回到这行。从前都说我们是三教九流,现在不一样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就当是,继续传承……


  高先生?身后一个青年谦逊地冲我笑笑,侧身上前,和他弯腰握手,低声讨教,细细端详,是台上的歌者,鬓边的银饰还未卸去。

         胸前是一枚中日友好交流的胸针

  我眼前再度浮现那枚熠熠生辉的玉扳指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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